01
“歌斐（GopherWood）”建设在层层壁障之中，穹幕之下，是人类最后的世界。
我没有“真正的太阳”的记忆，人造阳光自我有记忆以来就支撑着歌斐的白昼，不知光源设置在何处，抬头看去也只有浅蓝色的“天空”——实际上是延伸至这个世界边境的穹幕。书上说真正的太阳是耀眼而灼热的一团，在夏季变得浓烈，在冬季变得稀薄，于是诞生了所谓的“季节”。我应当是经历过的，太阳的炫目、季节的交替，然而失去记忆的现在，这个一眼即可望断的毫不刺眼的天空，以及恒常不变的温吞气候，便是我所知晓的一切。
对于只有迄今为止7年记忆，早已习惯随波逐流被人牵着鼻子走的我来说，其实怎样都好，只要有个能生活下去的地方就够了。“你不想取回记忆吗？”尽管从未有人这样问过我，偶尔头脑中倒也会闪过这样的疑问，对此我不置可否。随波逐流，顺其自然，这就是我的态度。我不觉得取回过去的记忆对现在的我能有什么帮助，我失去的只是之前的一切情景性记忆，对已经习得的知识和对事物的认知没有影响，否则现在的我就会是个徒有19岁青年外表的7岁小鬼，一个与容器的寿命错了位的灵魂，那样的话我可能会秉着少不更事的鲁莽，横冲直撞地寻找自己的记忆吧。这在现在的我是无法想象的，但是——
但是，缺失感、残缺感、缺陷感、欠陷感，确实是存在的。就像一直饿肚子会胃疼，记忆开了个风穴，也不会就此善罢甘休。为此，填充剂是必要的。肚子饿的时候吃大餐和吃饼干一样会饱，那么就放弃代价高昂的大餐，吃饼干吧。同理，缺失记忆的空虚感也不一定需要记忆来填补，这便是我身在此处的原因。
歌斐第四图书馆（The4thLeafOfGopherWood）。据说因为当年绝大多数幸存者尚且年幼，歌斐便被规划为以学生为主的新世界，以四所大学及其附属的十二年连读制学校为中心划分为四个学区，同时配备有各类基础设施。完成十二年义务教育的学生可以选择参加大学入学考试或毕业工作，随波逐流如我，本打算就此放弃努力接受分配来的工作，却被妹妹逼迫参加了入学考试。“……阿舜，不去上学一定会没出息。”听上去像是老妈的论调，失去了一切有关母亲的记忆，我依然有这样的感觉。不过从立场上来讲，一直以来受我照顾的是她，能一本正经说出那样的话，让我觉得还挺有趣。撇去这些不谈，最后我以勉勉强强的成绩考入了歌斐第四大学（The4thFruitageOfGopherWood）。然后，在这里我又犯了之前住在第一区时同样的问题。实际上，我也是才知道一直以来习以为常的行为是存在极大问题的。引发这一问题所造成的结果，说实话，比起在第一区时严重得多。而正因为这一结果才让我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。
这一严重的结果，如实陈述的话，就是让陌生的女孩子大发雷霆这件事。
这一造成严重后果的行为，从实招来的话，就是在图书馆的藏书上进行批注这件事。
让我有些郁闷的是，在第一图书馆进行这样的行为，没有人阻止过我，因此我一直都没能注意到这是错误的行为。但这么说未免有些迁罪于人，不曾有人指出我错误的原因，我心中其实也有个大概——我的相貌实在凶恶。即使有心劝阻，在看到我这张脸后也会犹豫吧。虽然有些凄凉，不得不承认这就是决定性因素。
面对眼前这位勇敢贯彻自身职责的图书管理员小姐，我自然是有几分感激之情，若没有她来指出，我还会重复这样的错误多久呢？还会给多少人带来困扰呢？光是想想就觉得羞耻。但同时我也有些困扰，这本书的批注还差一点就大功告成，就这样功亏一篑我是无法接受的。此外，她那疾风怒涛般的说教，在图书馆这样的场合就显得有些不合时宜了，这样下去怕是双方都无法全身而退，必须有一方率先做出让步架好台阶才行。
“这确实是我的错，我也是不小心，实在对不起。”我尽量让语气显得诚恳。“不如这样，我再买一本同样的书赔偿给图书馆。”我从愣住的她手中取过被当作罪证展开的书，迅速写下最后一段批注。“这本就暂且作为抵押，在我交付新书后归我所有。您意下如何呢？”
口若悬河的少女突然打住，瞪大眼睛：“我说你……！咦？哎哎？你说什么？”
“我会赔一本新的。”我重复道。
“诶？是么……嗯，这样……也不是不可以……你当真？”
“嗯，当真。”
“这样啊，那太好了……啊，不对不对，本来就是你的错！啊……不是，那个，既然你认错了……”
少女对于突如其来的和解支支吾吾语无伦次的样子实在有趣，我不由得动了想欺负一下的念头：“对了，你刚才声音有点响，不少人都朝这边看呢，下次教训人的时候注意点哦。”
“什什什什什么……？！”少女慌慌张张地左顾右盼，脸颊涨得通红。
“那么说好了，再见。”我趁机迅速脱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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走出图书馆大门。按下待机键，终端（Root）的液晶屏幕亮起，显示出现在的时间——12:05。手指习惯性地扫过终端侧面的指纹扫描口解锁。点开邮件图标查看是否有新简讯。社交性极低的我偶尔也会收到一些通知，经常查看一下不会有错。
终端（Root）是每个人的必备品，日常信息的搜集交流，身份认证、登记以及各类交易都用得到，以从书上得知的过去人类的知识来概括，终端就是集手机、钱包、身份证件于一体的便利道具。确认并没有新消息后，我开始查看财务情况。
Root币——0枚。
餐饮券——300枚。
……
娱乐券——100枚。
文化券——10枚。
……买书的券不够用了啊，这样只能等下个月券数重置的时候再买了。参加工作的话可以领R币，虽然到时候就不会再有每月免费发放的电子券，但R币没有使用限制，在任何领域都可以消费，每月持有量不会重置，折算一下也比电子券价值更高。当然以学生身份进行打工也是不错的选择，能有一定量R币收入，代价是免费获得的电子券减半。
尝试过申请打工，结果都在面试一关被刷掉，至于原因，我不想再说了。
果然当初还是选择工作比较好吧……随波逐流如我，对生活质量至少还是有要求的。
考虑餐饮券在余下半个月的时间里要如何分配时，我注意到屏幕右下角的一个陌生图标，图标下的注名是“Hvergelmir”，记得似乎是某个神话中出现过的词汇。官方更新的新应用？这是我的第一想法。歌斐的实质管理者是自称“守林人（WoodKeepers）”的一群人，据说由战后幸存下来的大人中的少数精英组成，更有传言说实际上守林人只有7人。无论如何，如今歌斐的建立和稳定，他们都是功不可没，无愧于精英之名。而终端的开发与更新也由守林人一手包办，应用程序并不多，但与生活息息相关，功能也都简单明了。而“Hvergelmir”这个意义不明的名字显然不像是官方的风格。
正犹豫要不要打开程序看看，肚子终于发出了坚持不住的讯号。读书也确实消耗了大量精力，于是我决定先前往餐厅，之后顺便研究一下这个神秘应用。
据说战前的世界有那么一些人，会通过叫做“占卜”的技术来预测未来一段时间可能发生的事情，但是预测的结果并不明确，只能指示事情发生的大致方向性。比如“吉”、“凶”，就是未来短时间内可能性的两种方向，方向性不可改变，由这点看来占卜似乎用处不大，但至少知道大致方向的话也能做好心理准备，比起浑然不知要清晰些。如果我能掌握占卜的技术，并了解到自己今天一天的方向性为不幸的这一事实，我大概就不会出门了。在拐角处被撞得人仰马翻的一瞬间，我这么想到。
“URYYYYYYYYYYYYYYYYY！！”只听到一声不明意味的怪叫，拖着银白色残影疾冲而出的身影完全没有减速的迹象，与碰巧路过的我结结实实撞了个满怀。视野中闪过一抹小麦色，有什么柔软且富有弹性的东西从我的鼻尖擦过，对方就这么从摔倒的我面前飞身跃起，落地后一个漂亮的前滚翻分散冲击力，最后摆了个像是体操亮相的动作，相当干净利落，明明是受害者的我都忍不住想鼓掌了。小麦肤色的银发女孩回头看了我一眼，转身小跑来到我面前，伸出手：“啊，太好了，还活着呢！”第一句说出口的竟是这个。
“人可没那么容易死。”我握住她纤细柔软却异常有力的手站起身，然后拍了拍衣服，其实不觉得有多脏，一时间也想不到该做什么动作来证明自己没事，姑且就这样吧。“诶？你受伤了。”女孩突然凑到我面前，光线下闪闪发光的琥珀色眼睛小心地打量我脸上的某个部分，我下意识捂住左脸后退一步：“不，这个是很久以前的了……”这道伤痕是何时、何处、为何留下，在我记忆中没有一点线索。“嗯……是吗……”女孩却是若有所思的样子，然后，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，抓起我的手：“这个给你！”一枚小小的红色包装糖果落入我的手心。“糖分有助于伤口愈合！只要多吃糖就一定能养好伤的！”“是……么，谢谢。”虽然完全没听说过这样的理论，少女的笑脸却有种不容置疑的力量。
“噢～咻！我要继续跑啦，拜拜～”没等我说再见，少女就精神满满地再次拖着银色残影跑了出去。我饶有兴致地目送她远去，那奔跑的背影……“……？”我的头脑深处涌现出一股怪异的骚动感，像是晕染在纸面的水渍一点点扩散，不安的感觉渗透全身，我突然有想追上去的冲动。那身影在视野中渐行渐远，最初的骚动感已变成强烈的确定感，那道背影，那道背影，她不能再向前跑了，那样的话，她会……没错，我确定，我的头脑中有什么正浮现出来，那是，那是，在我前方奔跑的，银色头发的身影，她是……我必须做些什么……我……
“……阿舜。”骚动戛然而止，只留下浅浅的瘙痒感，植根于大脑深处无法触及的部分。
“小染？”我的妹妹不知何时出现在我身边。她面无表情地看看我，又看看远去的少女的身影。啪啪啪啪——突然拍起手来：“……恭喜。”
“你到底在想什么啊。”
“……阿舜喜欢元气系呢。”
“我确实喜欢元气系。但现在的情况不是你想的那样。”我扶额。这小鬼是什么时候冒出来的？“总之，我现在去吃饭。你去不去？”
“……我要吃生煎包。”
“别总是吃点心啊，虽然我知道你喜欢圆圆的东西……”
“……饭团。”
“嘛，也算是主食呢……我这有块糖你吃不吃？”
“……不吃这种的。”
“嗯？不吃这种，什么意思？你不吃我吃了啊。”我剥开糖纸，把糖丢进嘴里，浓郁的——酸味在口中炸裂。“唔唔唔唔唔……！”好酸！酸得眼泪都出来了！这是什么鬼？！
“……所以我不吃这种。”
——但是，据说多含一会就会变得好吃。这么说着，小染“库库库”地笑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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